刚有点记忆时的故乡是一条条阡陌交错的泥泞小路，农民生活在良田与白云间辛勤劳作，日夜耕耘。清贫仿佛是生活的主旋律，唯一的盼头便是祈求祖先神明庇佑，今年能有个好收成，足以全家温饱。离农田不远处便是一弯码头，形似新月但景色却与美丽无缘，甚至还叫人生恶。当晨曦微微展露，人们仍在享受酣梦中最后片刻宁静时，不识趣的小贩们却早早支开了摊档，无不用尽气力吆喝，真是扰人清梦！相邻码头上也是一幅忙碌的光景，渔民们拖着疲惫身躯躺在归来的渔船上，等候上门收货的客人，时不时传来讨价还价的声响，他们甚至会为了一元几角吵地面红耳赤，各不相让。但一旁往来的掮客们却全然没心思看热闹，只是默默忙碌地把货物从归港的采砂船中卸下，接着盼着下一艘再来。这便是我懵懂的记忆，飞扬的尘土夹杂着海产的腥臭，虽说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一成不变，但着实让人高兴不起来。
童年印象最深是楼下的小公园，因为那是外婆唯一每天带我去的地方。虽说是公园其实也只是一片斑驳的草地，稀稀拉拉种着几棵矮树，而最曙目的当属公园中央那棵木棉树。不知道是什么人，或者什么时候把它种下，从我记事起他就笔直耸立在那，幼小的我极力抬头仰望，却永远看不到尽头，一度以为它与天空相连。而它却并不像其他树一般，郁郁葱葱，随风招展，更多时候只能看到突兀的树干如死灰般的颜色，仿佛它从来就是这样冰冷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。而同样冰冷的是离小公园不远处的铁丝网，一路排开仿佛没有尽头，顶端还有布满钩刺，来往的边防官兵不时巡视，让人不由敬畏。我问外婆那是什么？外婆告诉我铁丝网的另一端是个不一样的世界，听说那边高楼林立，遍地黄金。很多人都偷偷跑过去赚钱，所以解放军叔叔用网拦起来不让他们走。哦，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第一次有了金钱的概念也知道了原来我们河对面还有另一个世界，仿佛那么近却又是不可逾越。
日子就这样平凡的过着，我也慢慢有了自己的小愿望，那就是想拥有一把玩具小手枪，还有就是如果能和楼下过往的大哥哥姐姐般，背着小书包去上学了，那该多好。学校是这几年新修建的，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社区人口多了起来，形形色色的人操着不同口音，每天看起来忙忙碌碌，总感觉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，却又说不上来。而这一天，我的小愿望将要实现，妈妈笑着给我准备了礼物，但那当然不可能是小手枪。一旁的爸爸拎着崭新的书包，告诫我要好好学习，不能和小朋友打架。学校？到底是什么模样，应该是教室窗明几净映射着刷的粉白墙面，当然还有还有那大大的黑板吧，我在电视里看过，一定是这样的。学校的日子很快乐，可能是因为孩子的眼中从来不曾有烦恼吧，老师兢兢业业地授予我们知识，还时不时还和我们聊天。惭愧当时的我对学习没有特别用功，倒是经常喜欢听一些课外事情，印象深刻是那一次老师面带自豪地和我们说，我们城市有全国最高的大楼，工人叔叔们只用三天就能盖一层楼，顶层还有一个旋转餐厅，里面有吃不完的美食，喝不完的可乐！我暗暗心想，还有这么个地方，回头一定要让爸爸妈妈带我去！
放学回家，我和父母提起想去老师说的地方，不料他们也只是答应两句，便又积极和舅舅们讨论一些我不明所以的话题，诸如什么“原野”、“发展”等。外公虽然好像也听不懂，但却仍然努力地消化着，平时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外婆好像也心不在焉，一边摆弄锅碗瓢盆，一边侧耳倾听。我见他们说的热火朝天，便知趣地默默放下书包，正好趁没人注意偷溜了出去，能和小朋友吃饭前在小公园耍上一阵真好。那棵木棉树自然就是我们集合的地点，三三两两的小朋友围着树旁，打羽毛球、踢足球，好不热闹。更有年龄较大的哥哥们竟然开始往木棉树上攀爬，要知道木棉树的枝干很高，每次看到他们爬上几米，又直溜溜的滑下来，却又不服气再试，甚是好笑。刚往树顶望去，想看看到底树有多高，却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印象中冰冷难看的木棉树好像有了些变化。枝头上竟然结起了一个个小包，隐约中透着点点杏红，这是以前不曾留意过的。但来不及多想，阳台上传来了外婆的呼喊，只得道别了小伙伴，不舍地归家了。
忽然有一天，学校大门多了面计时器，学生们都围着看热闹，我挤着进去却只模糊看到上面写着什么离回归还有365天。到了上课的时候，老师为我们解释了所以，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祖国母亲还有三个孩子。虽然一母同胞却又骨肉分离，是以前旧社会积贫积弱，被人家抢了去的，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还未能亲近母亲的怀抱。而有一个孩子，马上就要回来了。我们听得津津有味，虽不懂家国情仇，但抢人家东西肯定是不对的，而如今我们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亲手拿回，自然难掩满心自豪。不久后学校鼓号队也集合了队员，说要准备排练，我们被告知很快将来会迎来历史赋予的任务，于是我和小伙伴们大鼓咚咚敲得更卖力了，以致老师多次提醒我们要爱惜乐器。那高耸的木棉树此时好似被我们逗的忍俊不禁，竟然笑开了花。是的，平时看似无奇的木棉树开出了繁花千朵，刹那间换了新妆，如同一位出落大方的姑娘。朵朵鲜花在微风中摇曳，像极了燃起熊熊火焰，肆意招展！原来木棉花这么美。
那一夜下着倾盆大雨，仿佛是要把这天地间洗刷一遍，将陈腐和肮脏毫不留情地冲进历史长河。早早准备好的我们准时登上大巴，同学们都难掩兴奋，一来是终于要迎来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了，二来是首次晚上可以光明正大的出游，还是带任务的，感觉相当新鲜。但到达现场后马上就被这般景象惊住，此时终于明白老师教的“人山人海”是什么意思。纵然大雨滂沱一直下个不停，但似乎永远无法浇灭人们的热情，道路两旁的群众纷纷将打湿的红旗撑在胸口，慢慢人群的远端开始有了动静，只见人们无不用尽气力地高唱国歌，甚至可以听出声音已经嘶哑了却仍然高亢。老师指挥我们奏响了乐曲，本应慷慨激昂的旋律此刻竟然只能被人们的呐喊淹没，夹杂人声中。墨绿色的军车一辆接一辆缓缓驶来，解放军战士笔挺地站在后排，手中紧握钢枪。他们全神贯注地聚睛前方，无畏风雨扑面，因为他们知道肩上担负着共和国的荣辱。而此刻全国人民的心情是一样的，我能感受到每个人的自豪，那种由衷的自豪，而我在我的故乡见证了这份自豪！
腼腆的晨曦渐渐将金色暖阳洒向大地，这新的一天格外清新，回家的路上我不禁端详起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，农民们终于不用靠天吃饭了，而是修起了一座座小楼房。沿街吆喝的小贩们大多都搬进了店面，却仍然不改各自乡音，操持着生意。掮客大多改了行，为我们城市修筑了一座又一座高楼俊宇，不信您看看如今鳞次栉比的大道两旁。原来我们每天和这座城市一起劳作，一起呼吸，也一起悄悄地改变，不知不觉小小渔村竟然有了自己响亮的名号。
直到多年以后，因为工作的原因移居国外，虽然此地景色宜人，我的生活也尚算美满。但心中难免有那么一丝惆怅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乡愁吧。回国时故地重游，远远就看见那棵在我记忆中魂牵梦绕的树，那棵一直守护着我成长，见证着沧海桑田，世事变迁的木棉树。我忽然明白我们的根原来自出生起便紧紧相连，无论我跑遍天涯海角，尝尽人世繁华，它就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等着我。抬头望去，树上的花已经不多了，我俯身拾起一朵，想起外婆的嘱咐，看到木棉花就要捡起来带回家。原来木棉花还是一味中药，晒干之后可以煲凉茶，有清热祛湿之效，而它就这样年年岁岁默默与我们分享着，滋润着我们。就如同那位仍然如木棉树般耸立在山顶的老人雕像，见证着由我们全部人创造的奇迹。是的，纵观古今中外又有什么地方能在短短在四十年内彻底改头换面呢？但即便是做出了这般成绩，老人却看起来完全没有停步的意思，依然昂首阔步，鼓励着我们继续砥砺前行。
作者：叶政华
澳洲深圳同乡会秘书长
